來到日本鄉下後 我開始思考:到底要不要舉全家之力托舉孩子?
今天早上和孩子一起等校巴時,已經熟識的校巴司機——一位親切的日本大叔,看到孩子手裡提著的鋼琴上課包,略帶驚訝地和我確認:「Kayo現在是每周二下午體能課,周三下午鋼琴課,周五下午英語課,只有周一和周四坐校巴回來?」
我笑著點點頭說「是」。同時略帶抱歉,因為覺得每天不同的安排給老師們帶來了麻煩。
大叔緊接著驚嘆了一句:「厲害啊(すごい)!上這麼多課程~」我在他毫無遮掩的表情里看出了真誠的驚訝,於是也就不好再告訴他,Kayo每周三晚上還有一節校外的英語課。
一瞬間,我更堅定地相信,在學校里的老師和同學的媽媽們眼裡,我這個中國媽媽一定是個「雞娃」的媽媽,雖然這之前我只是模糊覺得大家這麼想。這還真是諷刺的現實,畢竟在孩子出生前,我曾暗下決心,堅決不做被帶節奏盲目「雞娃」的媽媽。

一、「媽媽,幼兒園有點無聊」在日本讀信息學博士已經一年多了。因為不想和孩子分開,也索性把他帶在了身邊,一路從保育園讀到幼兒園。
在這邊的幼兒園,孩子每天早上八點出門坐校巴上學,正常是兩點半放學,但也可以選擇延長保育。現在的日本家庭基本是雙職工,大多數孩子放學後依然留在學校玩,只不過沒有班級的限制,可以理解為混齡托育,三四個值班的老師看著二三十個孩子。
男孩子們往往湊在一起玩車,拼積木,捉怪獸;女孩子們安安靜靜過家家,或者看書;更小一點的孩子,還需要老師抱著哄。「園丁們」能保證圍欄里的孩子們的安全就已經夠累了。雖然空間有限,但可以自由探索,還能找玩得來的小夥伴,這已經是極大的快樂,至少我每次去接孩子,大家看起來都挺開心。

但對我家孩子來說,這樣的托育內容有點無聊。他每隔一段時間回國,讀的是一間私立幼兒園,每天有豐富的學習活動,包括外語、戲劇、藝術、簡單的數學、空間探索之類,還有換著花樣的體育活動,至今體驗過籃球、足球、網球、冰壺,最近還說最喜歡攀岩。且不說學的程度如何,反正都是啟蒙,玩兒得開心就好。
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在日本幼兒園的一整天,雖然也有戶外活動,還有城市裡體驗的不到的田地探索,但室內每天都是差不多的玩具——讓我家孩子有段時間直呼無聊。
好在後來認識了一群好朋友,也好在幼兒園新學年開啟了一些課外班,我毫不猶豫全都給Kayo報上了名。一來,校內就能上,不用接送換地方,上完還能繼續在學校玩一會兒,等我去接;二來,孩子也不抗拒,每天可以去不同的課堂,玩兒不一樣的東西;三來,每次時間不長,大概四五十分鐘,費用也感人,平均下來一節課五十塊人民幣。

一眼望去都是田地
二、我成了家長中的「異類」對家長如此「友好」的課後活動,我以為大多數孩子都會報名。結果不管什麼課,我一問孩子「有多少人參加」,基本都是只有五六個人。
雖然有區分大齡班和小齡班,但全校將近兩百個孩子,這樣的上課比例著實太低。畢竟鄉下的課外資源本來就不像大城市那樣過剩,老師們都不嫌麻煩地直接來校內上課了,結果家長們也不動心。想必,就更不可能另外花時間精力去上校外興趣班。
後來經過我留意觀察,什麼班都給孩子報的,似乎同年級里確實只有我一個家長,也難怪大家總驚嘆我給孩子走的是「精英教育」路線(「雞娃」的好聽說法)。只是,我自己心裡清楚,無非是給孩子找些不一樣的體驗罷了,畢竟他感受過更豐富的幼兒園生活,以及,我從來也不過問他學得怎麼樣。

日媒報道本地小升初補習班熱潮
我生孩子晚,看多了國內身邊很多朋友馬不停蹄地帶著孩子奔波於各個補習班,大人孩子都累。於是我下定決心放過彼此,「散養」成了我至今未改的育兒路線——不背詩,沒主動教認字、教數數,連讀繪本都是隨性而不是每日睡前必備,通常都是孩子主動提出來,我們才順勢教點什麼。
和中國很多同齡娃比起來,其實蠻「落後」的。只是一直在日本鄉下,沒有參照物,不成想我倒成了社區里的「雞娃」母親。
直到和孩子好朋友的媽媽們熟識起來,才了解到了日本家長們的育兒態度。有的是家裡大孩子上過英語課,覺得很無聊,沒堅持下去,索性就不給小的報了;有的是覺得孩子沒興趣,也就不強求;還有的是下午一放學就坐校巴回去,孩子自己玩玩,早早睡覺,不想給幼兒園孩子搞那麼累。當然,在我們眼裡划算甚至便宜的課程,或許對有些家庭來說確實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這叫人很難不感慨,育兒果然是受環境影響。畢竟人類是群居生物,當周圍都「無所謂」的時候,大家沒什麼危機感,自然都願意選擇「輕鬆」地活著;當周圍在愁現在、愁未來,「啥都不想」反而顯得沒心沒肺,所以哪怕只是個幼兒園孩子也要未雨綢繆;更何況未來的不確定性如此之多,永遠沒有「做好萬全準備」的時候,那焦慮自然也就像漩渦一般不斷把所有人卷進去、越陷越深。

三、這是一個「拼父母」的時代在這兩種環境里切換的我,不免想起來之前翻譯出版的《父母格差》。書里的兩個主人公孩子分別成長於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家庭,即便兩個人都很努力,但顯而易見誰更容易成為優秀的孩子——即便「優秀」只是來自一些世俗定義的標準。
這本書的作者志水宏吉先生,是大阪大學教育社會學方向的教授。他長年觀察日本尤其是大阪地區的教育一線情況後,提出了「家長主義」的概念——為了擺脫曾經的貴族社會,我們對個人的「能力和努力」而不是「出身」表現出更多尊重,但在追求成為精英的過程中,人們又把自己陷入了另一種困境,一種名為「家長主義」的全新身份制度的社會。
東京、大阪一些大城市的孩子們,很小就開始上各種補習班。父母們為了追求名校,很早就做升學規劃,還要參加擇校活動。這都是為了孩子將來找到好工作,擁有所謂成功的人生,可以說是舉全家之力托舉孩子……這也是《父母格差》的核心觀點——「影響下一代的往往不是孩子的努力和才能,而是父母的選擇和財力」。

然而,在這個賽道里最終勝出的只是極少數。上層家庭本來就能輕鬆獲取各種資源,一心想好之又好的中產陷入內卷難以抽身,而中產以下的家庭早早放棄過度雞娃,放任散養——大多數不過陪跑後陷入疲憊,並沒能達到預期。而社會競爭也走入了畸形,導致貧富差距越來越大。
最讓人感到無力的是,這些期許大多是父母的一廂情願,並非孩子自身的需求。等孩子長到所謂最叛逆的青春期,終於敢大聲向一直聲稱愛自己的父母反駁:「這不是我想要的!」父母也只會覺得自己一片苦心沒有被理解。
兒子的好朋友們也都是當地的孩子,很可愛、很善良,日常只是在家附近活動,很少去東京。但我知道和他們同齡的大城市孩子,定期會去國外旅行,可能已經會說外語,當然也會一些樂器。這些活動與練習都並非孩子的願望,但父母的眼界和財富所提供的資源,已經提前讓他們擁有了豐富認知的基礎。
沒有人能一口斷言這裡的「鄉下」孩子沒有大城市的孩子有前途。畢竟無論哪個社會,最後能成為精英的都是一小群人,無論在哪裡出生長大,絕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做著普通的工作,過著普通的人生。
問題就在於我們如何接納這種普通,以及更重要的,如何定義幸福。

日本幼兒園運動會(圖源網路)
在我當下生活的這個小地方,接觸到的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他們沒有高端的工作、沒有光鮮的社交,但並不影響他們擁有自己的興趣愛好——玩車、玩摩托、徒步、滑雪,還幾乎都是專業級別。也看到他們對大自然更熟悉、更敬畏、更熱愛,畢竟從小出門就見山見海,幼兒園的戶外活動還常有農活兒,拔蘿蔔、烤紅薯,看著穀物一年四季的變化,知道泥土的味道。
更感觸的是,也看到他們對於情感的投入與重視,每家都是兩三個孩子,幼兒園活動常常是全家人齊齊出席來捧場。這種愛與陪伴在他們眼裡,一定比任何課外班都更珍貴吧。
一想到這裡的鄉下生活只是我和孩子人生旅途的一段——等我結束這邊的研究工作,我們還是要回到大城市。既沒有辦法從一開始就維持激進的競爭,又不能延續眼前的鬆弛,我只能在心裡不斷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忘記,孩子的快樂可以很簡單。
作者|roro
編輯|西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