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6 12 月

中國老年艾滋病感染人數持續上升 他們怎麼得的病?

北京佑安醫院感染中心門診(性病艾滋病門診)護士長邵英,曾遇到一位令她印象深刻的老人劉浩。妻子去世後,劉浩常年獨自生活在農村老家。後來,女兒和女婿在北京定居並生了孩子,便將他接到身邊,幫忙照看外孫。

邵英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當時劉浩五六十歲,因接受腸胃鏡檢查住院,在術前常規篩查中被發現感染了人類免疫缺陷病毒(HIV)。由於看不懂檢查結果,劉浩直接將報告交給女兒。女兒得知父親感染HIV後,情緒幾近失控,一開口便追問邵英:「這怎麼辦?我父親以後還能和我們住在一起嗎?」語氣中充滿了憤怒與排斥。那一刻,劉浩站在一旁,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隨後,邵英單獨與劉浩進行了交談。劉浩懊悔地坦言,自己年紀大了,有時間,也有一點積蓄,平時無所事事,便稀里糊塗跟著別人「玩」了幾次,沒想到會惹出這樣的大麻煩。

劉浩的經歷,是不少老年HIV感染者的縮影。近年來,儘管我國艾滋病疫情總體仍處於低流行水平,但新發的老年HIV感染者和艾滋病患者的佔比卻持續上升。據報道,今年廣東、浙江等地的高齡HIV病例佔比均明顯增加,其中浙江今年新發HIV病例中,50歲以上的中老年群體已佔到39.2%。

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原副主任、暨南大學疾病預防控制研究院院長梁曉峰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隨著老齡化加劇,老年新發的HIV感染者和艾滋病患者數量可能還會繼續增長,應儘早給予足夠重視。

中國老年艾滋病感染人數持續上升 他們怎麼得的病?

12月1日,江蘇南通海安疾控中心工作人員為海安市老年大學學員講解艾滋病預防相關知識。圖/視覺中國

感染人數快速增長

老年HIV病例的上升並非近年的突發現象。

現年五十多歲的白樺是HIV感染者互助組織「白樺林」的創始人,也是一名HIV感染者。他注意到,2011年前後,國內老年HIV感染人數就已出現增長趨勢,只是當時並未引起足夠關注。

艾滋病(AIDS)是HIV感染髮展到最晚期的表現。HIV進入人體後主要攻擊CD4+T淋巴細胞,早期感染者體內已有病毒但免疫功能尚未嚴重受損;當病毒持續複製、大量破壞CD4+T淋巴細胞時,免疫功能崩潰,就會發展為艾滋病,繼而出現嚴重併發症。

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艾防中心副主任呂繁等人2023年在《中華流行病學雜誌》上發表的研究提到,國內每年報告超過50歲的HIV感染者人數呈增長趨勢,從2015年的近3.3萬例上升到2022年的近5.2萬例,其中超過60歲的HIV感染者人數從2015年的1.7萬餘例上升到2022年的2.7萬餘例。

艾滋病研究中,通常將50歲及以上人群界定為「老年」。據前述《中華流行病學雜誌》研究,2015—2022年,國內每年新發的老年HIV感染者,主要集中在西南和華南地區部分艾滋病疫情較重的省份。趙婷是西南地區某縣級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員。她注意到,近幾年當地50歲以上的HIV感染者明顯增多,每年都有數十例新發老年病例,多數在發現時仍處於感染早期。

今年12月,重慶公布的最新數據顯示,今年1—10月全市新報告的HIV感染者和艾滋病患者數量較去年同期下降8.6%,但在感染者中,50歲及以上人群的佔比高達77.2%。

記者注意到,除了西南和華南地區的部分「高流行」省份,近年江西、福建、河北等地的老年HIV病例比例均在上升。邵英介紹,北京佑安醫院目前在治的
HIV 病例有1.3萬餘例,接近全市病例的一半。近幾年,醫院50歲以上的病例已超過20%。

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同濟醫院感染科副主任醫師郭威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許多老年感染者被發現時,並非因為出現
HIV感染的典型癥狀,而是在因其他疾病就診、接受術前檢查,或參與公共衛生篩查時「順帶」查出。趙婷也表示,縣級疾控中心每年都會開展包含HIV檢測在內的免費老年體檢項目,不少老年新發感染者正是通過這類篩查被發現。

重慶大學附屬仁濟醫院泌尿生殖中心負責人孫中義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近年來,他在門診中也明顯感受到老年HIV感染者數量增加。老年男性常見的前列腺增生、前列腺癌等疾病,在術前必須進行感染學檢查,其中就會篩查出部分
HIV感染者。

近年來,雖然老年HIV感染者數量持續上升,但這一群體卻長期被忽視。梁曉峰指出,社會宣傳更多聚焦於青年人,尤其是學校中的男男性行為人群,因為這一年齡段的病例相對集中。當前,國家在基層投入的防艾公益項目主要面向青年,幫助他們獲取必要的健康知識,相比之下,許多老年人文化程度較低,防護意識明顯滯後。「這些都是今後防控工作中必須認真面對的問題。」

2023年12月1日,貴州省銅仁市疾控中心工作人員為市民免費進行艾滋病篩查。圖/視覺中國

2023年12月1日,貴州省銅仁市疾控中心工作人員為市民免費進行艾滋病篩查。圖/視覺中國

「失守」的性安全

深圳市第三人民醫院黨委副書記、院長盧洪洲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表示,老年HIV感染高發,關鍵在於這一群體的感染風險在上升。他指出,如今獨居老年人規模大,老年人的性需求長期被忽視,而針對老年人的性健康教育幾乎空白,導致他們在艾滋病性傳播網路中成為新的脆弱群體。

北京佑安醫院感染中心門診主任醫師李在村曾接診過一名八十多歲的男性HIV感染者。李在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名老人後來解釋,原因是家中曾僱傭的一名中年保姆因急需用錢,提出「給錢就可以發生關係」。邵英表示,五六十歲的老年群體身體狀況良好、生活條件較好,性需求仍然存在,這是不可迴避的現實。

白樺談到,在一些艾滋病抗病毒治療定點醫院或疾控中心,經常有感染者詢問「能不能給我介紹個對象」。他指出,中老年HIV感染者的情感需求其實非常強烈,有時甚至高於年輕人。但他們往往無法與家人深入溝通,或者表達後會遭到反感,導致他們的情感訴求無人傾訴。梁曉峰表示,喪偶或長期無業造成的孤獨和情感需求,使部分老年人嘗試尋求心理慰藉,但又礙於面子,不願通過正規渠道尋求幫助。

老年性安全的「失守」,進一步加大了感染風險。趙婷注意到,她接觸的老年HIV感染病例幾乎都有一個共同點:發生性行為時不採取任何安全措施,例如使用安全套。梁曉峰分析,抗病毒治療的普及與療效明顯,使部分老年人對病情恐懼減輕,甚至產生「年紀大了沒什麼可怕」的心態。

2018年,白樺專門為老年病友建立了一個線上交流群,當時群里只有三百多人。幾年下來,群規模不斷擴大。「現在第一個群已經滿員,有500人,第二個群也有三四百人。」白樺表示,HIV感染者群體多樣,是一個縮小版的社會。

李在村表示,北京的HIV病例主要集中在男同性戀人群,老年群體中也有不少是男性同性戀。邵英談到,醫院新發的老年HIV病例中,有的是空巢老人,有的與配偶長期分居,有的是外來務工的流動人員,如農民工、建築工等。一些外來務工人員下班後常與朋友聚會「放鬆」,在疏於防護情況下發生性行為。白樺強調,「恰恰這部分人群,最難被持續干預」。

前些年,白樺團隊的志願者在北京部分公園組織HIV免費快速檢測時,接觸到一些流動人口。這些人多為中老年,即便篩查結果呈陽性,也往往不願前往疾控中心進一步確診。白樺解釋稱,這類人群普遍對外界的勸導和幫助存在抵觸,常規隨訪和干預難以推進。當志願者向他們解釋要確診、定期領葯和長期管理時,對方常常一臉茫然,因為他們甚至連下個月在哪裡打工、哪裡落腳都說不清楚。這一人群因此成為最難發現、最難追蹤的群體之一,但客觀上卻是當前風險最高、規模不小的一類人群。

前述《中華流行病學雜誌》發表的研究顯示,老年HIV感染者的主要感染渠道為性傳播,老年男性感染者數量約為女性的三倍。2015—2022年,國內新報告的50歲以上老年HIV感染者中,異性傳播佔比超過90%,其中商業性行為佔44.8%。不過,多位受訪專家提醒,流行病學調查中感染者可能隱瞞性取向,因此通過同性傳播感染的比例可能高於公開數據。

梁曉峰指出,過去HIV篩查主要針對同性戀群體,但當前形勢已發生變化。相當多的新發感染源於商業性行為,商業性行為因成本低、隱蔽性強,已成為老年HIV感染的主要渠道。

李在村表示,如果涉及商業性行為,老年男性往往更傾向於選擇低價暗娼,性服務者多為中老年女性。有些男性就診性病時會提到,自己是在工地附近發生性行為,四五十元一次,基本不使用安全套。由於對方多為四五十歲的女性,他們通常不擔心懷孕問題,但實際感染風險非常高。

李在村表示,除商業性行為外,非婚、非商業的性關係也是老年人感染HIV
的重要途徑之一。他舉例說,一些老年人通過參加廣場舞結識舞伴,隨著交往時間延長,可能逐漸發生性關係。2020年前後,李在村曾接診過一位北京本地的老年男性。他回憶,這名老人與一位女性舞伴保持了近10年的性關係,後來在醫院被確診為HIV陽性。此後,他多次勸說那位舞伴前來醫院接受檢測,但對方始終拒絕,完全沒當回事。

趙婷提到,很多人在被發現感染前並不知情,這意味著他們可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將病毒傳播給他人。

12月1日,浙江省舟山醫院開展「第38個世界艾滋病日」主題宣傳活動。圖/IC

12月1日,浙江省舟山醫院開展「第38個世界艾滋病日」主題宣傳活動。圖/IC

防控的多重挑戰

艾滋病尚無法治癒,不過,隨著抗病毒治療水平的顯著提高,其已成為一種可以長期管理的慢性病。2003年,中國「四免一關懷」政策出台,同年正式開始對患者給予免費抗病毒藥物治療,當時的藥物僅有5種。如今,全球已有數十種抗逆轉錄病毒藥物,通過不同組合形成抗逆轉錄病毒療法。

北京協和醫院感染內科主任李太生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表示,目前,國內約有130萬名接受治療的HIV感染者,其中65%—70%的人使用國家免費抗艾滋病藥物,這些藥物多數採用一天服用一次。然而,老年感染者與二三十歲的年輕患者在用藥規律、長期治療反應上存在顯著差異,治療方案不能簡單照搬,具體優化仍需進一步研究。

許多老年HIV感染者同時患有多種慢性病,需要長期服用多種藥物。李在村表示,老年HIV感染者罹患高血壓、糖尿病、惡性腫瘤,以及肝腎功能衰竭和認知功能減退等的風險,明顯高於普通人群。儘管抗艾滋病藥物種類有限,但慢性病相關藥物更新迅速,許多新葯特性即便是專科醫生也未必完全熟悉。進行抗病毒治療的同時,還必須兼顧糖尿病等基礎病的用藥安全,不同藥物之間的相互作用需反覆權衡。

他舉例說,洛伐他汀等降血脂藥物若與某些抗艾滋病藥物同時服用,血葯濃度可能升高五到六倍,毒性風險顯著增加;抗結核常用藥利福平,可使部分免費抗艾滋病藥物的療效下降約75%,幾乎等同於失效。治療失敗還可能誘發耐葯,一旦產生耐葯,患者可選擇的藥物會減少,治療難度隨之大幅增加。

艾滋病的平均潛伏期為2—10年。多名專家表示,只要及早發現、規範治療並定期複查,HIV感染者預期壽命與普通人差別不大。然而,老年感染者確診時,往往已感染一段時間。盧洪洲表示,老年人從感染HIV進展到艾滋病期的時間,也通常比年輕人更短。但就診時,他們常因「皮膚病」「肺炎」輾轉多個科室,導致診斷嚴重延遲。

相比年輕人,老年HIV感染者的治療意願也更低,且不願談及感染途徑。盧洪洲印象深刻的兩位老年男性患者,一位在確診後最大的訴求是對家人絕口不提,「死也不能丟這個臉」。為此,他撕掉藥瓶標籤,從不在家人面前服藥。另一位獨居老年男性患者,因擔心家人發現其感染HIV,長期自行減少藥量,最終突發重症肺炎被送入急診。其兒子在急診室才得知真相,但老人因長期不規律治療產生耐葯,同時合併多種感染,一周內因多器官衰竭去世。

盧洪洲指出,醫生可以通過藥物治療,控制他們體內的HIV,卻難以消除他們心中長期形成的心理障礙。

白樺指出,艾滋病相關的歧視和污名化問題仍然嚴重。他舉例,除了抗病毒治療定點醫院外,絕大多數感染者在其他醫院仍可能遭遇不同形式的歧視,尤其在外科手術等方面,例如開胸手術等高難度手術,對老年HIV感染者而言,可及性仍面臨較大挑戰。

2022年,國家衛生健康委老齡健康司司長王海東曾表示,預計2035年左右,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將突破4億。隨著人口結構變化,單身、喪偶和獨居老年人的數量將持續增加。這種背景下,老年艾滋病的防控不僅是醫學問題,也成為亟待關注的社會問題。

梁曉峰強調,控制感染「源頭」,識別高危老年人群,是老年艾滋病防控的核心。目前,老年HIV的傳播主要來自那些不知自己感染且發生性行為時不採取防護措施的人群。他指出,未來的防控關鍵在於加強醫生培訓和健康教育,使老年人了解預防方法,讓有高危行為的老年人能認識風險並主動檢查,從而減少
HIV傳播。同時,在設計公益或政府項目時,應更多關注老年群體,提供通俗易懂的健康教育,幫助他們在晚年仍能學會自尊、自愛和自我保護。

不過,梁曉峰也承認,對老年群體開展健康教育仍面臨較大難度,目前的宣傳和教育很難真正觸及老年人。李在村曾參與多場戶外艾滋病科普宣講活動,他回憶,當時主動前來諮詢的人寥寥無幾。

李在村建議,應針對特定行業從業者或與娛樂場所密切相關的老年群體,加大有針對性的HIV檢測力度,以提高早發現、早干預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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