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年,互聯網大廠捲入線下零售賽道,用速度爭搶客戶,分揀員也成了「運力」的延伸,和外賣員一起接力實現「半小時達」。今年夏天,30歲的何思齊成為了一家即時零售平台的全職分揀員。
4年前,他還在一家社工機構上班,為外賣騎手做過調研和服務,離職後他也跑過眾包,體驗騎手工作的日常。隨著前置倉模式的普及,系統前端如何運作,又怎麼變得失靈、混亂,引起了他的好奇。
他的18名揀貨員同事里,有為了社保干全職的中年女性,也有寶媽、大學生來兼職。每天工作13個小時,一周單休一天。人員一個月換血一半。在這場接力跑中,他發現,留給分揀員的只有9分鐘。不能超時,又不能隨意點「缺貨」。他們試圖繞開演算法,最後還是「付費上班」。
以下根據何思齊的講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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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做過分揀員,我會不理解,為什麼收到的商品會有缺漏,覺得莫名其妙。其實絕大多數情況,是揀貨時漏了,但這又不全是分揀員的問題。
最開始,我找不到一個商品,會一直找,直到超時。掃碼工具PDA上顯示商品位置,如「1-01-08」,貨架上貼著相應標籤。但有時候,前場商品沒有及時補貨,就找不到。
有次我在果蔬區的小冰箱里揀凍榴槤,翻來翻去都沒有。前場理貨員告訴我,得去凍庫拿。後場倉庫里的貨架庫位也會沒貨,可能堆在最高處的箱子里了,得踩上凳子去夠。
超時不扣錢,但和站點數據掛勾。主管經常念叨,說超時少了,我們站點的排名才能上來。
老員工教我一個辦法,叫「過碼」,就是在PDA上,手動輸入商品條碼,能顯示這件商品已經找到,不會被判定為超時。這算是一種「逆演算法」的操作,之後再找到這件商品就行了。不過,這樣可能會壓縮外賣員送貨的時間。
「過碼」後,有時忙起來,就忘了揀那件商品。等客戶打電話來,主管會查監控。分揀員就要在平台上下單缺漏商品,付配送費,給客戶補送過去。碰到這種情況,大家都調侃,「又是付費上班的一天」。
如果顧客是申請退款,還可能導致「買賠」。舉個例子,對方下單了兩條鱘魚,到手只有一條,也確實是打包時沒有裝進去,揀貨員要直接把退款付了。大家私下吐槽,錢補上後,就是分揀員買下了那條魚,應該把貨給我們,但實際上不會給。這條鱘魚就消失了。
「買賠」經常發生,一次客戶投訴要罰分揀員20-30塊。幾個客訴多的同事,還被要求抄寫打包規範,發到群里。

●分揀員被罰抄打包規範。講述者供圖
商品缺漏是客戶投訴的主要原因,客訴又是考核站點的重要指標。如果確認不了是誰的責任,要主管買單。
有段時間,我們門店客訴多,主管被拉到一個叫做「小黑屋」的群聊。她會把脾氣發到分揀員在的群里,「再出現客訴會死人的」「真他媽服了,真他媽的成年人,說話也聽不懂嗎?天天給別人帶來麻煩,真好意思」。
其實PDA上,有「點缺」這個選項。意思就是缺貨,平台會給客戶退款,對分揀員來說也是最簡單方便的。但門店不讓隨意點缺。打包區掛著一個紅底白字橫幅,寫「全力保障客戶體驗!缺貨必須上報!不能私自點缺!」
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點,什麼時候不能,都得向主管確認。她說能,就可以點,她說不能,就得去找貨。薛定諤的「點缺」。
「點缺」影響站點數據,壓力至上而下。客戶下單了一份三文魚,但缺貨了,主管會讓我們給客戶拿兩個價格更貴的抵過去,為的就是不「點缺」。換商品,要跟客戶打電話溝通,理論上要有專人負責,但沒有。客戶那頭倒不會有太多情緒,但這浪費分揀員的時間,可能還打不通。實在打不通,才「點缺」。
還會出現前場和後場甩鍋的情況。比如我要揀一個牛奶,但沒貨了,要讓前場負責牛奶區的理貨員給顧客打電話溝通,問能不能換貨。人家也不樂意。我剛開始去的時候,問了下前場的大姐東西在哪兒,她就甩臉子,說「那不就在那兒嗎?」我聽到過理貨員吐槽,說分揀員是他們的祖宗。
他們有他們的壓力。有顧客下單備註,要求殺魚,或者去蝦線,很費時間。有次我帶著一單去找魚檔的大姐,她一邊要應付超市的顧客,還要幫我這個訂單的客戶去蝦線,她就一直在罵人。魚檔只有兩個人,他們忙不過來。那單我也超時了。
有時候溝通不順暢,找不到貨,分揀員會拍個照,甩到一個有各個主管的群里,這樣前場的人會感到有壓力,會主動幫我們找貨。那個群相當於一個「甩鍋群」。
沒有一個非常清晰的規則告訴分揀員,如果庫位上找不到貨,到底該怎麼辦?
2
在這工作的人,很少能看到系統性的壓迫。
分揀員幹活用到三個工具,小推車、印表機、PDA。上班前,要先在PDA上登陸賬號。上線後,系統就會派單,PDA發出響聲。
分揀員可以拒單,次數不限,不會受罰。但大家都是來賺錢的,一般都會接。接單後,我會先看一遍這些商品都是什麼,再按它們的位置,規劃路線,不走重複的路。
果蔬、肉類顧客買得比較多,經常缺貨,理貨員就會讓我到後場凍庫找。那個凍庫是前場的人在管,分揀員根本就不知道東西具體在哪兒,也沒有明確的標識。像凍榴槤,被放在進門右手邊,我揀了三四次才能明確。
雪糕倒是有庫位,但十幾種牌子堆在一起,還是得一個個找。裡面零下二十度,冷到不想多待一刻,用手指頭扒拉雪糕,想趕快找到,在心裡一直罵「太冷了,太冷了」。如果是戴眼鏡的,進去以後出來就全糊了。有生鮮超市明確不招戴眼鏡的分揀員。
揀完商品,列印小票,推到打包區,喊一聲,看是哪個騎手的,交過去。這一單就完成了。
每單限時9分鐘,這是主管告訴我們的。PDA屏幕的右上角有紅色小字,顯示剩餘時間。有些單子沒有及時被接,時間就一直在走。接到手只剩3分鐘,是很經常的。
●PDA的屏幕,右上角顯示剩餘時間。講述者供圖
這一單里如果有七八件商品,就得趕緊跑。都在一個區域還好,如果分布在果蔬、生鮮、烘焙區,那就挺緊張的。
主管是個40歲左右的女性,口音像東北人,在盒馬乾過分揀。她每天坐在電腦前盯數據,看每個人的在線狀態、手上單子的剩餘時間、揀貨數量。誰要是快超時了,她就大喊,「xxx,你怎麼又超時了!」「這一天天幹嘛的不知道嗎?不要浪費自己時間,都是來掙錢的」。所有人都能聽見。
我也被喊過,尤其是剛來的時候,不熟練,找不到商品,也不懂求助。急得出汗,覺得很窘迫。同事偶爾會互相幫忙。比如我這一單里就一個小米辣,不想跑了,可以托另一個人帶一下。有同事同時揀兩單,一單要超時了,也會讓我把那單帶回去打包。
系統根據每個分揀員揀貨數量和時間算出平均速度。主管把數據發到工作群里,讓大家每天定一個目標,不要浪費時間,「自己對比一下別人的數據,為什麼同樣的時長你的數據這麼差?」
工作日的高峰期在晚上7點到8點,單子一個接一個,必須跑起來。平均下來,分揀員一天的單量在150單左右。整個超市前場有大概200平,後場倉庫擺著四五層高的貨架。很廢腳,每天三萬步起,相當於走21公里。
忙起來,我們一邊走路一邊看PDA,可能會有磕碰,不小心撞到人,或是貨架。晚上8點,超市商品打折,很多老人會來。這時候挺煩的,到前場揀貨不方便。有次主管在群里提醒,說有門店的分揀員在揀貨時撞倒老人,讓我們注意避讓老人、小孩和孕婦。
我在的門店有專門合作的站點,高峰時,十幾二十個外賣員來來往往。我一般同時只接兩單,多了怕出錯,也怕影響外賣員。

●倉庫入口處,堆滿打包用的耗材。呂煦宬攝
同事里有個單王,一天能揀200單,是個三十四五歲的女性。她能同時接三四單,對商品位置很熟悉,瞅一眼就知道在哪兒。我們一般的小推車上只有一個購物籃,她疊兩三個,前面還掛一個。她還會把打包區的易碎貼、列印紙,都放在自己的車上。打包也更熟練,什麼該加冰,該加幾塊,我經常問她。揀貨時,她手機里還放著短劇。
她嗓門大,在前場找不到貨,她一嚷,讓前場主管來解決問題。如果要揀魚,她一出倉庫門,隔著十幾二十米遠,就沖生鮮區的人喊,幫她處理一條魚。等她繞場一圈揀完其它商品,魚也處理好了。
我去面試的那天,主管和人事都跟我強調,這個活兒很累。她帶我在倉庫轉,分揀員都沒有注意到我,一直在跑,沒人停下來。我試崗了兩天,主管就提前讓我入職了。
簽勞動合同前,我被要求做了一份心理測評,題目包括「跟同事之間出現矛盾,應該怎麼處理?」我問人力,為什麼要測這個?人力說,現在什麼人都有。
門店加上我,一共有19個分揀員,全職佔6個。兼職接一單掙1塊85毛,不管這單有多少件商品。全職按品計算,一品賺3毛12。最開始做的時候,我納悶,為什麼我能接到的都是小單,一單裡面就一個品,但兼職的同事都在抱怨總接到大單。後來是一個小主管告訴我們,系統就是這麼設置的,是壓縮成本的一種方法。
不管商品多重,價格也是固定的。如果接到5升礦泉水,或者一箱24瓶的礦泉水,搬起來很費勁。我們乾脆就把這種大件放在主管辦公桌下,不打包,讓騎手自己搬走。
3
為了保證運力,分揀員按早中晚排班,每天在崗13個小時。周末是高峰期,不允許休息,工作時間甚至還要再多一個小時。
倉庫里,沒有分揀員的休息室。沒單的時候,同事會半靠在一摞瓶裝礦泉水上休息,我找個堆紙箱的角落打盹。午休一個小時,要等沒單了才去吃飯。吃完想到還要工作8個小時,就覺得很痛苦。
超市旁邊有一家麥當勞,有時吃完趴在桌子上睡一會兒。不常吃,貴又吃不飽。我們最常去附近的安徽板面或河南燴面,18塊能吃上一份牛肉板面套餐,有雞蛋、豆皮和一瓶飲料。其實也沒什麼胃口,一個月里,我瘦了五六斤。
晚班要上到23點,那時候已經不會有什麼訂單了,但就得有人在店裡守著。有些同事是住在10公里外的。平台經濟把勞動者異化成了「數據」和「運力」。外賣員也是,現在的工價低、工時長,賺錢得靠熬。最近我有個朋友去跑外賣,一個六環的站點要求每天完成25單,很多人都達不到,時間都浪費在了等待上。
工作時不覺得累,到了家,往沙發那兒一歇,會直接睡過去。腳底板很僵硬,腰也特別難受。眼睛倒是不疼了,因為沒什麼時間看手機。
我作為全職分揀員簽訂的勞動合同寫著,分揀員的工作時間不按標準工時制度,即每天8小時計算,而是按照「綜合計算工時制度」——以月、季、年為周期,綜合計算工作和休息時間。但按照北京工會回復我的說法,綜合工時制度法定月工作時間不能超過165.36個小時。
實際上,沒單也不讓休息。主管會讓我們在庫房理貨。倉庫本來有專職的理貨員,現在為了壓縮人力成本,讓分揀員做。有一次快到晚上9點,單還挺多的,上中班的分揀員到點下班,被在工作群里@,說「剛剛分揀員怎麼還有下班的?」

●後場倉庫。講述者供圖
做耗材,是很多勞動者的現狀。去年,我幫過一個叫寶哥的閃送員維權。他幹了6年,還在總部號召下,從保定到一線城市支援。去年,他在非工作時間出了交通事故,後來想接著跑單,卻發現賬號被封了,相當於被「強制退休」。
他找了站長,對方給的理由是「保險公司不給超過60歲的閃送員上保險了,不上的話平台就沒辦法接單」。我分析下來,應該就是平台覺得他年紀大了,怕再出事。最後走仲裁也失敗了。
分揀員的流動性特別高。試崗第一天,有個大哥還跟我寒暄。沒兩天就再沒見過這個人了。我幹了一個月後離開,20個人的群里,走了十來個人,相當於換了一批人。每次有人要走,主管都會挽留,讓對方再干幾天。
同事里男性女性各佔一半。兩個單量最高的都是女性。其中一個女單王一個月工作時長有334個小時,工資有7000多。她在這裡幹了三四年,圖的是繳社保。
她是揚州人,聽她老鄉說,她丈夫失業,家裡主要靠她掙錢。她其實也就三十多歲,但顯老,沒什麼活力的感覺。手也很粗糙,尤其是虎口處,那是平時用來握PDA的地方。PDA有兩三個手機那麼重,得用大拇指勾著後面像鑰匙扣一樣的支架,才能省力些。
凍庫里零下20度。門口掛有一件保暖的衣服,但又臟又大,忙的時候,大家基本不穿,穿短袖直接進凍庫。我聽說女單王自己提過,因為工作太累,生理期都不準了。
分揀員每天要到倉庫外拉一筐筐冰袋,拿到凍庫里凍上,再放到打包區。有個24歲的女同事是兼職。我見她年紀小,囑咐她拉冰一定要叫我一起。有次我見打包區沒冰袋了,正要去拉。看到她自己搬來了三筐,一筐20斤那種。
我問她,怎麼不叫我?她說:「在外面打工沒辦法,你不幹咋辦?」我只知道她是南方人,很能幹、強勢,會奚落前場的大叔,每天能揀很多單,頭髮經常亂亂的。

●分揀員負責拉的冰袋。講述者供圖
還有個二十多歲的女生,算是小主管。她有次在凍庫里滑倒,腰摔傷了,也沒有找公司報工傷。在這裡工作的很多人都不懂勞動法。前場熟食區有個女孩,跟我吐槽部門裡新招了一個人,和她有矛盾,主管也老說自己。她說不想幹了。我提醒她,別主動辭職,如果被開除了還能拿賠償金。我提醒了她好幾次,但她最後還是自己走了,什麼也沒拿到。
不過,有個兼職的大學生挺能幹的,幹活利落,說自己是為了減肥來的。一次值晚班聊天,她講起有次被主管找,問她是不是給人少送了一個牛奶,客戶沒收到,讓她買賠。她反問主管,這個顧客家在哪裡。她親自去看看,顧客究竟有沒有收到。最後,主管沒有再讓她買賠。
全職分揀員的底薪是1200塊,有500塊績效,飯補一天20。我聽同事說,有個大哥一個月掙了一萬八,從早上6點干到晚上11點。我辭職就是因為實在太累了,完全沒有時間見朋友或做自己的事。
在那兒上班的24天里,我有16天上了13個小時,8天12個小時,一共304個小時。扣了兩個月社保1000多塊,到手5000多,算中等靠後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