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 12 月

一个“诈捐调查” 在美国各社交平台上大热了一把

美国的感恩节在高校通常是一个长假,有的学校会放掉整整九天,假期短的至少也会从周三开始放假,以便外州的学生回家团聚。

往年这是一个留学生四处走走、欣赏美国大好河山的好机会,但由于今年对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ICE)随机抓人的担心,加上周三华盛顿特区还发生了一起枪击案,一名阿富汗“翻译官”将两名驻军巡逻兵打成重伤(这些驻军就是从8月起被特朗普部署到首都的共和党州国民警卫队,他们至今都还在!),笔者假期基本都老实在房间里背书了。

至于传说中的“黑色星期五”,和国内的双十一相似,相比笔者上本科时听说的盛况,至少笔者所在地今年的“黑五”实在没有太大热度。周边几个打折村,物价是高的,“平价降级代替款”是不少的,但经典款的促销力度是几乎没有的。

相比之下,在这个感恩节前(11月初至11月中旬)的一段时间,一个在主流美国媒体充其量只获得了少数选择性报道的社会生活类话题,却在各社交平台上大热了一把:

一名位于肯塔基州的TikTok网红妮卡莉·梦露(@nikalie.monroe)直播了一系列社会实验,以“贫困单亲妈妈”人设打电话给全美的各大宗教机构,向他们求助婴儿奶粉,展示后者的反应情况——结果正应了旧约圣经《申命记》中的那句话:“不可试探你的神!”

一个“诈捐调查” 在美国各社交平台上大热了一把

这妹子住在肯塔基州萨默塞特附近

如果我们暂时抛开印第安人历史和火鸡、从WASP(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传统美国人自己的视角去审视感恩节,那么我们会注意到,这个节日被设计为一个供美国人“重拾宗教初心”的日子。而今年由于从十月开始漫长的联邦政府关门、导致食品券和许多慈善机构的联邦补贴连续停发,到这场“社会实验”开始时,美国底层的相当一部分人已被抛到了生存危机的边缘;加上“实验”结果在美国两党斗争中明显不利于共和党、基督教新教尤其MAGA带强烈宗教色彩宏大叙事的特征,使得整件事带上了强烈的政治性。

为什么这个“诈捐调查”唯独在今年的美国火了起来?

事实上,这是一种似乎就源自美国的标准市场调研技术——“暗访”(英语直译为“神秘顾客调查”mystery
shopping),调查员以普通顾客身份出现在商场,通过亲自到店、网购、电话订购或APP下单等方式与商家互动,以评估员工互动、店面环境和对品牌标准的遵守情况。

国内某些社交媒体用户说什么“无协议录音在美国违法”,可拉倒吧,美国禁止无协议录音(需双方都同意)的州是有数的,她打过电话的所有教会都位于允许单方面(秘密)电子录音的州!另外值得指出的是,一些被曝光美国教会的自我辩解根本不成立——考虑到妮卡莉对那些承诺捐献的人立即告知了真相,并没有真正接受那些奶粉,她的行为是完全符合美国道德标准的。

下面来讨论本节标题提出的问题。

首先,拜登时代滥发美元引发的通胀“后劲”仍未完全结束,农产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的价格仍在缓慢上涨;而特朗普第一年“意识形态挂帅”下一系列大规模驱逐移民政策和对全世界的贸易战,严重扰乱了美国的农产品和食品工业生产秩序。

美国的蔬果生产和牲畜屠宰行业高度依赖持H-2A签证(季节工)、非人才类绿卡(通常是政庇等)和无证(非法移民)的廉价劳动力帮工。而ICE抓人时,不仅有严重种族主义因素(已导致大量拉美裔美国公民和永久居民被随机误抓),而且为了按时完成人数KPI,总是优先抓走参与美国正常社会生产的非法移民(因为这些人在政府登记过,留下了真实的个人地址信息。而抓捕在逃的非法移民罪犯无异于破案,每抓一个都浪费巨量时间经费);近期他们甚至直接到移民局/移民法庭门口去绑架续身份/开听证会的人,然后将其现有身份吊销——没有签证的是非法移民,有签证的是训练有素的非法移民。

屠宰行业工人被大量驱逐和主动弃职隐藏的效果之一是,今年中国停止进口美国牛肉后,美国国内的牛肉价格反而大幅上涨。目前(11月底)美国的典型牛肉价格,已达疫情前夕的约四倍。

类似地,白虾、鳄梨、蓝莓、樱桃等“拉美来源农产品”的市场供应高度依赖稳定的进口贸易秩序,而许多荒凉农业州的非农行业都依赖农场主出口大豆、玉米等经济作物后获得的资金消费。贸易战的结果是,前者在销售端涨价(关税),后者由于农业上普遍无法收回资金而全行业吃紧。这种“消费降级”虽然没有日本搞到限大米那么夸张,但确实在可感地改变着美国食品商家的供货逻辑。

举个例子,今年夏天,笔者在一次超市里帮全宿舍人的聚餐(catering)拿汽水时,发现可乐箱子端在手里比平时轻。仔细一看才发现,放在显要位置的可乐箱子变成了自己一只手就能环抓住的小罐,买这种小易拉罐箱子有限时促销“买二送一”——作为一个中国人,笔者现场口算了一下,哪怕买二送一,单位盎司的价格仍然比原先的传统易拉罐贵五美分左右;而当这波“买二送一优惠”取消时,买新包装实际意味着一次性涨价百分之四十。

一个“诈捐调查”,急得MAGA们脖子又红了颇为可爱的超小型圣诞树(美国圣诞商品一般在感恩节前就开始陆续上架)和小小的新版可乐罐。

其次,就在物价继续缓慢上涨的同时,特朗普本届政府一系列“治大国如颠大勺”的操作,极大激化了美国的阶级矛盾。这其中,长达43天的政府关门,对传统的感恩-圣诞消费季简直是一记绝杀:

由于美国人普遍杠杆消费、“手停口停”,远超预期时间的停薪上班,导致联邦公务员和军官家庭的资金链大量断裂。在笔者还有余力考虑感恩节要不要买一件稍微贵点的衣物、笔者国内学医的闺蜜还在为PubMed宕机(该系统由美国联邦政府资助)抓耳挠腮的时候,这些传统美国中产的家庭里有相当部分(多是女方不工作、全职家庭主妇的),几乎结结实实地来了一场生存危机。

而更糟糕的是,面向美国4000万底层穷人(设计初衷就是吊着他们一口命不饿死)的SNAP(食品券),在这一个多月期间(实际上还延续到政府开门后一段时间)同样断供。

举个麦当劳的例子:笔者来到美国时间虽不长,却已在麦当劳实打实地应要求给至少十个人买了早、晚饭,为此花了折合大概一千块钱人民币。这些站在快餐店门口求一顿饭的人中有符合“懒人刻板印象”的流浪汉,但并不全是;笔者甚至遇到过衣衫整洁、头发很好地梳过,看起来只是刚从隔壁写字楼里下班的前台女生,而这样的姑娘竟然遇见了不重样的两个!

一般来说,一个社会科技教育发展到一定程度、经济社会走向繁荣后,会自然出现“世俗化”,越发达的国家宗教的权力和影响力越淡出。同属基督教文明,当代西欧的世俗化程度高于波兰、匈牙利和亚美尼亚等;同属马克思列宁主义指导下的国家无神论社会,中国的世俗化程度高于越南、老挝和古巴(后三个都被迫允许各自的主要宗教信徒入党)。

然而,美国是这一规律的最大反例,宗教和教会的生态位,是信仰无神论或“敬鬼神而远之”的中国人看美国政治时最容易被过度忽略的因素。这种忽略必然会引入观测误差,对所观测的美国社会具体区域不同,其引入的误差水平也不同。

对目前当权的MAGA及其基本盘而言,这种误差会大到你认为无利可图、害人害己、完全不合逻辑的事情,他可能认为在捍卫上帝的底线,结果他的行为与你对他行为的预判南辕北辙。福音派MAGA底层人口对内塔尼亚胡莫名其妙的力挺是近年最典型的例子:总不至于认为AIPAC花钱收买了每个红脖子破产农民吧!

作为世界上宗教氛围最强烈的发达国家,美国的社会福利和劳动保障体系又极其简陋。当生活走向无解、债务压垮了希望,信用卡里的额度刷不到下一顿的鱼和饼的时候,头脑灵活的年轻人会去GoFundMe上写小作文,而虔信老一辈“美国生活方式”的典型美国人,就只能乞灵于《利未记》描述中上帝规定的“朱比利”——“禧年”:毕竟这是在他们的世界观里,唯一一种能无痛给他们免除债务、让他们因大豆滞销破产被万斯公司没收的土地合理归回自己名下的机制了。

红脖子和MAGA的悖论,从新教教会的腐化开始

“妮卡莉的社会实验”从11月中旬开始火爆之后,在美国,大体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在直播中“表现”较好的清真寺、黑人教堂和佛教协会“各取所需”,特别是前者,被美国历届基督教政府长期打压的穆斯林纷纷跳出来,扬眉吐气刷了一大波存在感;民主党获得了大量攻击南方红脖子社区劣根性的新证据;解放神学、社会主义者和无神论者,也都获得了新武器:

一个“诈捐调查”,急得MAGA们脖子又红了

类似金句层出不穷

传统宗教保守WASP并非“全军覆没”,肯塔基那位新教教会中唯一表现良好的老神父约翰逊·邓巴就获得了巨额捐款,还被各路地方媒体树成了新的“美国核心价值观”典型(如前所述,美国主流媒体未聚焦报道此事)。但总的来说,以圣经地带白人和归化润人为主的整个“笃信新教人口”,包括“新教七姐妹”(路德宗、循道宗、浸礼会、基督会、圣公会、联合教、长老教,统称“主流新教”)中的极端分子、福音派(基要主义神学的“温和妥协版”,不同程度否认自然科学原理只承认其工程应用价值)、基要派(完全否认基于现代科学的世界观),被扔在了深秋的寒风中独自凌乱。

欧洲宗教改革之初,各种新教教会敢于打破罗马天主教等级森严的官僚系统,一个关键倚仗就在于新约圣经中那些破除了原犹太教(旧约)中“掌约柜的人都是注定的天赋特权上等人”心态的原始文本。类似近古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作事奸邪尽汝烧香无益”的鬼神观,《马太福音》引入了“‘在教挂籍’和‘皈依认同’都不能保证死后特权”的价值理念:

“凡称呼我‘主啊,主啊’的人,并非都能进天国……当那日,必有许多人对我说:‘主啊,主啊,我们不是奉你的名传道、奉你的名赶鬼、奉你的名行许多异能吗?’我就明明地告诉他们说:‘我从来不认识你们,你们这些作恶的人,离开我去吧!’”

在赎罪券和德国农民起义的时代,马丁·路德等人正是利用这种价值观的推论——“奉主之名传道的人,仍可以是作恶的、被主抛弃的”,推翻了天主教会对“上帝”的垄断代表权。

然而,虽然新教源于对罗马天主教官僚主义和腐败的否定,但今天当天主教会在(以拉美移民、卡真人、南欧裔和波兰裔美国人等为代表的)特定基本盘重新站稳脚跟时,美国的新教各教派却迎来了普遍的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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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美国人评选的三个面对妮可莉求助态度最恶劣的社区教会

美国的典型新教教会(除巨型教会外)主要接受本地社区供养,从社区中产生神职人员和核心教众。上图为某TikTok用户评选的三个“态度最差的(社区)教会”,虽然未必真是“最”差的(后来甚至出现了让她去站街赚钱的神人),但很好地代表了当今美国这一圈子的三种腐败风格:

季军(丰裕教会,得州边境)的特征是小组织大公司病,或者说与自身“规模很小的单一私人机构”性质完全不搭的官僚主义——“食物银行仅礼拜天可用,不提供奶粉”;

亚军(日耳曼镇浸礼堂,田纳西腹地)的特点是完全赤裸裸的商业化——“我们的仁慈只提供给我们的会员”(工作人员原话);

冠军(丹佛风中教会,科罗拉多)则展现出了更一般的“西方”特色——假教会。这帮人被列为“态度最恶劣”其实有点冤,他们很明显是一个行业兴趣小组(可能带点帮派作风)性质的摩托帮俱乐部,而注册成“教会”(滥用了美国缺乏宗教从业准入门槛的传统)显然是为了避税。

相形之下,巨型教会(megachurch)则拥有不同的逻辑。它们的组织方式高度类似大型邪教团伙,信徒来自全美各地,运作商业化,总坛通常是一个体育馆式的巨大空间,读者在《1984》、《第三帝国的兴亡》等各种西方经典著作中能读到的集体情绪塑造手段在它们内部都可以找到;它们还有自行制造宗教叙事(释经)的能力。

由于可以预料的大公司病、商业化和政治倾向,这种教会在此次“测试”中无一及格:

最经典的例子是查理·柯克生前所在的巨型保守主义教会——“梦之城教会”,当妮可莉打电话给他们时,接线员先让她找食物银行,然后将她转接到了一个无人接听、也无人回拨的“关怀牧师”电话。

这对于有一定规模的官僚机构其实很正常,然而由于这家巨型教会同时还承担美国福音派MAGA分子们的政治议程,视频播出后,他们在11月5日(仅2天前)发布的例行白右宣传帖子——“财富分配被称为社会主义,因为照顾穷人是教会的职责,而不是政府的职责”——立即被网友挖了出来,连同当天该教会牧师的布道——“创造财富是基督教的教义。上帝赋予我们创造财富并统治地球的能力,而上帝的计划从来都不是‘从创造者手中夺取,交给索取者’”——等等内容一起,形成一个一吨重的回旋镖。

事实上,这也不是巨型教会第一次引发众怒了。

2017年得州哈维飓风期间,著名“成功学布道家”、千万富翁、莱克伍德巨型教堂(占地5.63万平方米、拥有1.6万座位)的拥有者乔尔·奥斯汀,拒绝开放教堂供休斯敦人避难,声称那片区域被淹,直到有人实际去看时发现教堂停车场上只有薄薄一层水,而旁边的高速公路畅通无阻。现场视频在休斯顿迅速走红,但奥斯汀最终也并未受到任何惩处。

如果进一步往上追溯,奥斯汀的“成功神学”和电视布道业前辈——吉姆·贝克,出轨、强奸妇女、贪污捐赠、非法集资、逃税600万美元,被称为“基督教2000年来最大的毒瘤”(这个称号他其实应该背不起),却在里根政府庇护下只受到了最轻的法律惩罚,至今仍活跃在美国末世论圈子,新冠疫情期间还以耄耋之龄传播了大量覆盖几乎所有方向的虚假疫情信息。

美国白人新教教会的腐败,是美国英语白人群体自身集体腐败积重难返的缩影。

红脖子群体的道德维系高度依赖于他们的宗教。虽然早就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但新教教会腐败的公开化,仍然是一次对这些人本已扭曲的认知体系的严重打击。为了避免形成“传教”,他们一些人对婴儿奶粉舆情的“反驳”(非常抽象)笔者就不展示了,只直接说观后感:由于很多新教教会头子同时是末世论者、魔怔反共分子、魔怔川粉、以色列支持者、进化论和现代医学/历史学的反对者(因为它们破坏了圣经创世逻辑),这样自然演化下去,上述打击甚至足以蔓延到整个MAGA叙事。

到那时,根据塔西佗陷阱理论——这个理论其实就是中国传统文化所说的“大势已去”——在精神世界的公信力崩塌面前,任何“可被辟谣的技术细节”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一点感想

从对美国自身观察的角度来说,以那个肯塔基老神父邓巴为代表的“红脖子善心”仍然存在、也未必已成孤例(注意到这是妮可莉打过电话的教会中离她最近的两家之一),但显然是在走向萎缩的。

如上所述,这暗示着一种他们“集体人性”的异化;如果这一进程完成、这点最后的善良在他们心中彻底熄灭,那么美国建立巩固法西斯专政、发动世界大战的“内部心理准备”就至少在基本盘成熟了。

一个“诈捐调查”,急得MAGA们脖子又红了

顺便辟个谣:国内某网络文章在没有调查的情况下随意加修饰,将邓巴的教堂描述为“一个……小破教堂,房子都快塌了”,这是错误的!这个教堂事实上相当豪华,而这很常规:肯塔基是一个典型的红脖子州,虽然许多民房确实很破,但最高大、最美观的单一建筑几乎一定是教会(且绝不会是学校,这是另一个“旧版本”的美国不实印象),无论牧师是“好”的还是“坏”的。

无论是好神父也罢、坏教堂也好,本质上都仍是困住美国南方红脖子工人们的精神牢笼。

他们要走出今天自身面临的困境,必须意识到“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必须与那个包含印第安人历史、高度个人主义和反智反科学导向的“旧版本”的自己告别。

而特朗普和MAGA集团搞的那些进一步乞灵于犹太-基督教叙事的“2025项目”、“1776史观”,刚好是在开这一进程的历史倒车。他们这样搞,是美国长远的不幸,却是短期中美斗争态势下于我们的一个利好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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