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8 12 月

香港大埔火災:"真香港,已經沒有了,只有真香港人"

截至12月5日,大埔宏福苑火災已造成159人遇難,31人失聯,是香港70餘年來最慘重的火災。災難發生不到十天內,圍繞著災難原因、官方問責姿態、民間救災安排等種種問題,特區政府和民間發生了種種分歧;而在中國內地輿論場,媒體的焦點又與香港本地傳媒不盡相同。「WOMEN我們」最近發表的報道《香港大埔火災:「真香港,已經沒有了,只有真香港人」》記錄了悲劇背後的種種暗流涌動,幫助讀者理解過去十天發生的一切。

調查顯示,災難源於樓宇維修工程中的嚴重違規:易燃的發泡膠板與不達標的竹棚網導致火勢極速蔓延,而其背後則揭露了「強制驗樓計劃」下,維修市場長期存在的圍標、偷工減料、黑社會滲透及政府監管缺位等深層腐敗。目前已有包括工程承建商在內的15人被捕,這場大火以慘痛的生命代價,撕開了香港老舊屋宇維修利益鏈條中由於缺乏監督而淪為斂財工具的黑幕。

在災後「頭七」的悼念與救援中,展現了香港社會在後國安法時代的複雜生態。一方面,民間義工展現出強大的自救能力與互助精神,試圖填補官方救援的空白並承載公眾悲痛;另一方面,當局以國安視角審視民間行動,將自發組織視為潛在的動亂因素,導致「關愛隊」與獨立義工發生衝突,甚至有學生因發起問責聯署被捕。報道指出,在立法會選舉臨近的敏感時期,公權力對異見聲音的壓制導致實質性的問責變得艱難,這場災難已從公共安全事故演變為一場關於真相權利、公民社會空間以及市民對制度信任危機的深刻博弈。

以下為文章內容節選:

家被燒光的還有Neil。

火災發生時,他與妻子去了附近的河邊散步。但下午4點半回來的時候,他站在樓下,意識到自己身上只有手機、錢包和鑰匙——幾乎所有記憶和財產都留在了屋內。

31歲的年輕住戶偉國在宏福苑長大,現在在旺角開一間雜貨店。

他說,自己早先已意識到居屋存在的隱患。比如,老舊樓宇長期缺乏日常維護,而頂樓的消防報警系統,就算響起,也長時間無人問津。他說,很多老人用一生積攢的儲蓄來購置房屋,這一場火讓他們原本憧憬的退休生活在火光中化為泡影。

Chirs住在臨近樓棟的4樓,回憶起大火的那一刻時,他的語速仍像被拉回現場:「我當時剛好下樓倒垃圾,突然聞到一股味道……不是普通燒焦味,像塑料跟木頭一起燒。很嗆,很辣,喉嚨一下就不舒服。」

他順著煙的方向抬頭,看見高層的窗口反射出火光,煙從兩棟樓的縫隙里擠出來,「像整棟樓被吸住一樣」。幾秒之後,樓上開始傳來敲門聲、玻璃碎裂聲,還有住戶壓著嗓子的呼喊。他說,那種聲音自己到現在都忘不了。有人拍門,有人喊著家人的名字,有人推開門又被衝出來的煙逼得退回來。

靠近小區的人行天橋上站滿了人,煙味嗆得許多人咳嗽。天橋下,雙向四車道擠滿了消防車、救護車、警車,警燈的紅光照亮了濕漉漉的地面,沿著坡道延伸到看不見的盡頭。

宏福苑大火的最初起火點,至今仍沒有正式的調查結論。

火災發生後不久,在中國內地輿論場,竹棚架一度成為眾矢之的,並成為某種香港「生產力落後」的象徵。然而,港人社交媒體很快出現各種以「竹子受委屈」為主題的梗圖,還有人在悼詞中直言,「應該被取代的,從來不是竹子」。

作為長期研究建築安全的業內人士,中科監察主席、時事評論員,同時也是建築工程從業者的潘焯鴻,是最早抵達現場並提出質疑的人之一。他在11月27日清晨8點趕到宏福苑附近時,大樓仍在猛烈燃燒。

他表示,起火點位於低層的建築內凹角區域,該區域並無窗戶,也沒有發泡膠板。現場視頻顯示,火焰向上蔓延的速度非常快,「在6分鐘時間內,火燒到至少8樓。如果網是阻燃的,那麼火不會這麼大、這麼快。」他認為問題在棚網上。

潘焯鴻稱,在火災前的15個月里,他曾多次向政府部門示警,提供檢舉材料,指宏福苑的外牆防護網和棚架設置存在高風險。

火警鐘沒有響這一事實,也在災後逐漸被確認。

69歲的吉棟和妻子還有兩個兒子長期生活在宏福苑。樓宇的狹小空間設計,讓每戶平均三至四口人居住在不足60平米的房子里,傢具、日用品緊湊排列,生活被壓縮到極致。

他記得,房屋開始修繕後,窗外被綠色棚網和發泡膠遮擋,在長達一年半的維修工程期間,住戶被迫生活在陰暗、潮濕、悶熱的環境中。但據他回憶,物業管理處一直沒有給出明確回應。

不過,材料是否易燃並不能解釋火勢為何能在數分鐘內爬升到8層樓高。陳峰強調,發泡膠板雖危險,但火勢覆蓋整棟樓的速度「難以僅由一種材料造成」。他認為,不能排除竹棚架、棚網和發泡膠彼此形成了組合效應,從而加劇火勢升級。

圍繞棚網的爭議因此成為另一條關鍵線索。在香港,棚網作為施工安全防護材料,分為普通型和阻燃型,後者成本更高,主要用於包覆腳手架。根據勞工處《竹棚架工作安全守則》,阻燃網需符合多個國家標準,且必須在燃燒試驗中保證「續燃和陰燃時間不超過4秒」。

然而,宏福苑居民早在火災前就對棚網提出過質疑。

2024年9月,潘焯鴻團隊讓居民自發從八座樓宇外圍網中抽取樣本進行自行燃燒實驗,結果顯示材料不僅能完全燃燒,還會滴落熔融物。他向勞工處、屋宇署和消防處投訴,但2024年10月4日收到的回復卻稱,「安全條例未涵蓋棚網的阻燃要求」。在他看來,這是對標準的誤讀。直至12月4日,勞工處才澄清並表示會調查。

潘焯鴻也向「WOMEN我們」指出,2020年後,香港由於《國安法》的實施,導致政府內部監管也出現混亂,存在各種利益鏈條,滋生出地下灰色交易和貪腐。於是,房屋修繕成為大家錨定的一個「大生意」。

他同樣提到,樓宇維修工程中利益複雜,顧問公司可能滲透到業主立案法團,主導維修方案和招標,其中還會有「黑社會」(或涉及幫會組織)介入,已然成為長久存續的商業模式。據其了解,宏業公司唯一股東也可能有黑社會背景。

調查記者W曾採訪過一名黑社會人士,對方直言:圍標已經「好搵過販毒」(比販毒都賺錢),以前親友問自己做哪行都難以啟齒,現在可以理直氣壯說是工程界,萬一出事也只是坐牢兩三年,「個個都爭著入行」。W在調查過程中接觸的18名業內人士、包括工程界立法會議員,全部都「睜眼說瞎話」否認維修巿場有圍標,「圍標問題嚴重程度可想而知。」

潘焯鴻因介入宏福苑及周邊金穗苑等屋苑維權事件,不論是自己或是家人都有被威脅的情況。他也請過黑社會成員保護自己。潘本是公共工程分包商,但自2015年開始,他多次舉報政府工程質量問題,導致自己的公司不再有機會承包政府工程,還因此官非不斷、個人財務遭遇困境。他曾經加入公民黨、自由黨等不同陣營,選舉議員、區議員,然而以失敗告終。

「棚網也只是今次災難的表面原因,香港面對的是一個針對小業主的有系統犯罪,加上政策配合,巿民根本無路可逃。」W寫道。

這種無力感在宏福苑受災居民身上體現得尤為悲壯。路透社拍攝的一張受災黃先生在火場外為受困家中妻子悲慟吶喊的照片,受到全球關注。而12月3日其兒子主動接受路透社採訪,更透露父親退休前是大廈維修的工地主管,持有註冊電工及註冊水喉工資格。他一直擔心宏福苑維修工程安全風險,曾經拆掉房間窗戶外的發泡膠,改裝阻燃塑料薄膜,還定期向窗外的棚網淋水,「即使知道風險,不管他做什麼,都改變不了事故發生。」

「關愛隊」全名「地區服務及關愛隊伍」,被內地網友類比為中國的「朝陽大媽」。它由香港特首李家超在2022年施政報告中提出設立,旨在凝聚社區資源和力量,支援政府地區工作和加強地區網路。關愛隊和政府以協議形式合作,大約以2年為一期,期間由政府提供部分資源。目前全港18區總共有455支關愛隊,而其中大量由建制派大黨民建聯的外圍社區網路承辦。

香港中文大學學生刊物曾在今年年初發表調查報道,批評「關愛隊」績效指標無從查實,有「打卡」之嫌,且提交政府的工作和財務報告不公開,無從監督,後遭港府反駁,還有建制社交媒體群組發起投訴。

關愛隊還被指與選舉有千絲萬縷關聯。國安法實施後,為落實「愛國者治港」,2023年區議會選舉改制,直選席位大幅減少至三分之一,代以間接選舉或任命產生。雖然官方強調,不可將關愛隊資源用於選舉等,但當年區議會選舉中,大埔八成參選人任關愛隊成員,多人曾借關愛隊派物資活動等宣傳。

目前成為輿論眾矢之的民建聯大埔區議員黃碧嬌,也是「廣福及寶湖」區域關愛隊隊長。她長期連任區議員被批「世襲」,僅在2019年「反修例運動」背景下,輸給過民主派參選者落選。近期她更是飽受民眾質疑,她曾任上屆宏福苑業主立案法團顧問,大維修工程招標期間,業主組成「宏福苑關注組」發起改選法團時,她親自下場收「授權票」干預業主選舉,讓改選初次嘗試挫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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